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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星堆的族人们聚在一起,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典礼。3米多高的巨型神树,与2米高的铜立人站立在显眼位置,族人昂首仰望,满怀崇敬。他们不会知道,自己铸造了整个世界最高、最大的铜像。

主持祭礼的大祭司戴着金面具,巫师们佩戴着铜面具,手持象牙。数十座真人高度的铜人像整齐排列,典礼现场四周,还悬挂着大面具、太阳、眼睛等形状的铜器,气氛森严肃杀。

与往日不同,仪式结束后,他们没有立刻散去。今天,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
一声令下,怀着或是不舍,或是决然,或是恐惧的心情,他们将所有硕大的铜器用力砸坏。那些由人像、动物、尊罍组成的瑰丽繁复的铜祭坛,瞬间分崩离析。他们点燃火堆,将祭器扔进火里,霎时火光冲天。

数个方形的坑已经挖好,底部平整。他们将无法烧尽的器物残件分类,铜器、金器、玉器、象牙、海贝……分门别类。在其中一个坑里,他们先将大型铜器残件整齐码在底部,然后放入象牙,有的象牙插进了铜器之间的缝隙。接着,他们往里倒入灰烬,填满宝物间的空隙,最后,再铺上筛选过的纯土,将土坑填平。

另一个小一点的坑里,他们放入小型铜器残片,以及玉器、海贝、珠宝等。裂成几段的祭坛,根据残件大小,被归入了不同的坑。其他几个坑步骤类似。

就这样,整个古城最尊贵、最神圣,也最引以为傲的宝物,从此埋入了地底。这里不再是三星堆人的家园,他们在此生活了数百年,如今拖儿带女、扶老携幼,离开故土。

这个族群遭遇了什么?在关于三星堆的无数谜题中,这是最核心的一个。三千多年后,这个问题给人们带来了无尽的困惑。

他们的精神世界

最精彩的时刻或许已经过去,最激动的时刻可能尚未到来。对赵昊来说,前者是发掘三星堆埋藏坑的时候,后者是解决三星堆谜题的时候。虽然还是一位年轻学者,他已经早早意识到,“后半生都要跟三星堆‘耗’下去了”。

“85后”的赵昊是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教授,在三星堆遗址祭祀区新一轮考古发掘中,他是8号坑发掘现场负责人。此次新发现的6个祭祀坑,与1986年发掘的1号、2号坑一样,埋藏着神秘、奇异、谜团丛生的宝藏。

考古人员发掘三星堆遗址祭祀区8号坑。摄影/余嘉

发掘结束已经两年了,前方工作还远远没有结束。6个坑里,8号坑面积最大,出土了近4000件文物,从坑里提取上来之后,还要细致地清理、保护、修复、拼合,最后编制成考古报告,“十年能不能完成,都不敢说”。而对它的研究,永无止境。

2020年至2022年,三星堆遗址祭祀区考古发掘在四川广汉启动,这是1986年之后对祭祀区的第二次发掘。再次发掘三星堆,比30多年前复杂许多。科技考古延长了人们的视力,考古人仿佛长了一双三星堆人梦寐以求的“纵目”。坑里的一切都是解谜线索,包括土壤,土壤被打包收藏起来,通过新的科技手段会从中不断看到新的东西。

在关于三星堆新发现的新闻里,跨坑合体令人称奇。

2022年6月,8号坑出土的顶尊蛇身人像与2号坑的青铜鸟脚人像残件拼对成功,实现合体。又过了一年,考古人员发现,3号坑的爬龙铜器盖和8号坑的铜持龙立人像、铜杖形器也是这个奇特器物上的部件。最终,5件残件合体之后,整件青铜器高达2.53米,收获了一个复杂的命名:铜罍座倒立鸟足顶尊神像。

2号坑的铜尊口沿、3号坑的铜顶尊跪坐人像和8号坑的铜神兽,则组合成一座铜兽驮跪坐人顶尊铜像,通高1.589米。一只神兽仰头而立,驮着跪坐的铜人,铜人头顶着一只比自己还大的青铜尊,神兽的大嘴上,站着一个严肃的小立人。

左图:3号坑出土的铜顶尊跪坐人像。供图/国家文物局

中图:4号坑出土的扭头跪坐铜人像。供图/国家文物局

右图:8号坑出土的青铜猪鼻龙。摄影/江聪

2号坑早在1986年就完成了发掘,所以这两件合体的青铜巨物,不仅跨越了祭祀坑,也跨越了30余年的岁月。这些叠床架屋式的器物,让人深深佩服于三星堆古人的精神状态。他们似乎不满足于让尊、罍等礼器独立成器,总要添上一圈奇特的人物和神兽。本该庄重静穆的礼器,变得热热闹闹。

“至少有上千件文物都需要拼对,工作量非常大。目前拼成的其实都是比较简单的,碎片越多的越难。”赵昊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考古人员会将需要拼合的文物分类,反复检查、识别,重点研究断裂的茬口,“要大量地看,形成记忆,才会有灵感,主要还是靠人力完成”。

赵昊负责的8号坑是拼对组合的重点坑,因为最大的青铜器很多都埋在8号坑里。8个祭祀坑大小不一,深浅不同,最小的5号坑3.5平方米,最大的8号坑有19平方米,功能因此不同。比如,5号坑和6号坑没有铜器,只埋藏象牙、玉器、金器、珠饰等小件器物;而7号和8号坑互补,前者埋藏小件青铜器和大量玉器,后者埋藏大件青铜器和少量玉器。那些庞大而繁复的器物,被毁坏成残件后,按大小分别进入不同归宿。

8号坑出土的金面具。摄影/江聪

对彼时的三星堆人来说,这些笼罩着神巫光环的器物,无疑是令人敬畏和战栗的。越是奇崛,就越具震慑力。他们对世界的认知和想象,与我们熟知的中原地区有巨大差异。

实际上,三星堆物质文明的很多基本问题,都已经得到了解释,比如这些器物是怎么铸造成的。考古学家认为,三星堆的青铜铸造技术受到同时期殷墟的直接影响。三星堆的铜尊、铜罍、铜瓿,是殷商文化典型铜器,玉琮来自甘青地区的齐家文化,玉璧、玉璋、玉戈在河南、陕西、山东及华南都有发现。这说明在长达近两千年历史中,周边地区先进文明的风,已经跋山涉水,吹拂到三星堆人的土地上。

最难解释的,是精神世界。三星堆人的精神世界到底是怎样的?他们信仰什么?奇特的造型蕴含了怎样的精神寄托?

三星堆出土的人形象的青铜器,被认为是祭司、巫师等神职人员形象。三星堆青铜文化有浓厚的神巫色彩,反映了三星堆人对人与神充满想象力的独特理解。“也反映了古蜀国上层独特的权力架构——神职人员具有非常高的地位。也正因此,有人说三星堆是神权国家。”三星堆博物馆馆长、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队领队雷雨说。

三星堆人也有着虔诚的自然崇拜。最典型的物证便是通高近4米的青铜神树,神树上下三层,每层三根树枝,枝头结果,果实上站着九只跃跃欲飞的鸟。树干上嵌铸一条造型怪异的龙,身上挂着羽翅,形如刀状。“四川盆地植被繁茂,在三星堆文化时期一定有大量原始森林,三星堆先民的神树崇拜是不奇怪的。”赵昊说。

奇特的器物指向独特的精神世界。然而,每当人们似乎向三星堆古人的精神世界逼近一些,地底下又会出现颠覆性的新发现。

比如,此次7号坑中发现了一件龟背形网格状青铜器,被戏称为“月光宝盒”。一眼看上去,这件器物如同一只椭圆形的竹编箩筐,却是用青铜铸造焊接而成,“箩筐”底部为方形,内部还装着一块大小形状相合的青绿色美玉。“箩筐”一侧似乎有合页,可以灵活开合,取放青玉。

这又是一件超越认知的器物,出土时,考古人员简直哑口无言。人们永远不知道,三星堆还会冒出多少惊喜。

三星堆人参与了武王伐纣?

对于三星堆的核心谜团,赵昊有另一个解题思路。他始终对一个问题兴趣盎然:三星堆人是如何一步步挖坑、埋藏、填土的?对埋藏行为的研究,贯穿整个发掘过程,最终,他还原出了当时的埋藏步骤。而埋藏行为背后,是三星堆人的内心。

曾经有过猜测,这些器物是外敌入侵、破坏以后毁弃的;也有猜想认为,这些坑是在政变或战争期间自毁后仓促掩埋的。但坑内器物显示出的计划性、有序性、仪式性的埋藏过程,并不像是仓促掩埋,也不像外敌毁弃,更像是三星堆人自己毁掉了祭器,并且慎重地安放入土。

“我们从现代人类的行为来看,三星堆人的行为,就像是一种动员大会或誓师大会。”赵昊说,埋藏坑形成的年代,是三星堆遗址的晚期或末期,完成祭祀,封好坑口,三星堆人就集体踏上了迁徙之路。他从中看到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。

如此义无反顾,所为何事?

今年10 月,在北京大学的“第二届中国考古学的理论与实践国际学术研讨会”上,赵昊作了一场报告,在PPT最后一页右下角,他低调地写了一段推测:“结合新的测年结果来看,或许三星堆古城所发生的这一重要事件,与商周更替的变局有关,是中原地区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向邻近地区影响扩散的结果。”

北京联合大学校长、考古学者雷兴山当场调侃道:“赵老师是不会把这个说法写进论文里去的。”雷兴山清楚这个推论的来源:《史记》记载,商朝末年,武王伐纣,参战者不仅有周人,还有“庸、蜀、羌、髳、微、纑、彭、濮”这些西土族裔的盟军,其中便有蜀人。然而,将没有文字记载的三星堆,与史书中的确切事件相联系,困难重重。

佐证之一是年代。2022年,三星堆祭祀坑最新碳十四技术测年结果出炉,测年数据集中在公元前1131年至前1012年。据夏商周断代工程结论,以周代商发生在公元前1046年前后。负责此次测年的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吴小红总结,三星堆祭祀坑的埋藏年代处于商代晚期,是没有悬念的。

“参加牧野之战的那些少数民族中,蜀人是排第二的。”赵昊指出,“第一,是现场行为特征;第二,是测年的结果;第三,是文献的线索。这些事实摆在一起,我自然而然会产生这样的联想。”

三星堆祭祀坑出土以来,关于其形成原因的不同观点不断涌现,至少还有以下具体推论:

三星堆埋藏坑首任考古队副队长陈显丹,是最早提出“祭祀坑”说的学者之一。他认为,大量埋葬器物是三星堆人为求得神灵保佑或宽恕而做出的自我牺牲,他们可能正面临某些特大问题。有可能是外敌入侵,也可能是《蜀王本纪》《华阳国志》中记载的那场“若尧之洪水”的灾害。

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原副所长赵殿增认为,这里曾经存在一个神权至上的国家,正是因为对宗教的极度狂热,过度消耗了社会财富,造成了严重的生存危机和社会恐慌,最终在一次次燎祭祈福无效后,不得不告别故土迁居他处。

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孙华认为,连神像在内的所有珍贵器物通通埋藏,并不像是祭祀所为,可能是由于三星堆文化过分强调宗教,导致财富被集中于神权贵族,打破了其与世俗贵族之间的权力制衡,从而引发内部冲突。在这场政治变故中,城市被破坏,神庙被烧毁,三星堆人出于某种考虑,不得不将神庙里的物品埋藏在祭祀区附近。

归结起来,有外敌入侵、洪水灭顶、经济崩溃、内部政变等各种猜想。

孙华说,与三星堆遗址出土材料的丰富度相比,三星堆文化的材料是有所缺乏的。“我们说一个文化,它是一定时间、一定区域内特征明显的一个共同体。但是三星堆很奇怪,这个文化就分布在三星堆遗址和周围的沱江冲积扇,成都平原的主干几乎没有遗址,好像没有基层聚落来支持它,只是在三星堆文化末期才有发现。我们缺乏连绵的多层次的遗址做支撑。”他说。

三星堆人史诗级迁徙的归宿在哪里?如果参与了武王伐纣,胜利之后的蜀人是否落脚中原?问题依然待解。成都金沙遗址被视为三星堆遗址的延续,但也有学者指出,金沙充其量只继承了三星堆少量元素,譬如三星堆高超的青铜铸造技术,在金沙遗址几乎烟消云散。赵昊认为,如此强盛的三星堆文化,理应对周边文化投射过不小影响,但由于我们至今对三星堆了解有限,尚未准确辨识出它扩散影响的痕迹。

青铜上的古蜀历史

面对三星堆辉煌的出土文物,人们实在难以理解这样一种看似迥异于中华文明的存在。于是,20世纪80年代以来,人们给它安上无数有关外星人之类的荒诞不经的想象。试想,若商朝历史也没有留下史书和甲骨文的确证,面对殷墟这样一个高度发达的都邑,难免也会让人浮想联翩。

关于蜀地历史,甲骨文中记载过巴和蜀两个国家,商王朝和周王朝都曾征讨蜀人,表明当时四川盆地已存在一个中原王朝不可忽视的政权。西汉扬雄所撰《蜀王本纪》是可考的最早文献,其中记载:“蜀王之先名蚕丛,后代名曰柏灌,后者名鱼凫。此三代各数百岁,皆神化不死,其民亦颇随王去。”晋人常璩所著《华阳国志》称:“有蜀侯蚕丛,其目纵,始称王。死,作石棺、石椁。国人从之。故俗以石棺椁为纵目人冢也。”

从这些带有浓厚神话色彩的记载中,后人只能模糊地获知几位古蜀帝王的名号——蚕丛、柏灌、鱼凫、杜宇、开明。李白在《蜀道难》中感叹:“蚕丛及鱼凫,开国何茫然。”可想而知,古蜀王的传说唐代时已流传于世,但是,也仅仅是传说而已。

情况终于在近一百年前发生了转折,人们对蜀地上古史的知识突然迎来爆发。那是现代考古学进入中国的第一个十年。

1929年,家住四川广汉太平乡月亮湾的村民燕道诚一家在挖水车坑时,偶然挖到一块石板,撬起石板,下方赫然埋藏着大量玉石器。一家人避开村民,半夜偷偷挖出300多件玉石器。一年后,他们带了几件玉石到古董市场变卖。消息不胫而走,英国传教士董宜笃要走了5件玉石器,存放于成都教会学校华西协合大学。

1932年,美国人葛维汉前往成都,担任华西协合大学博物馆馆长,当他看到这几件玉石器时,意识到月亮湾应该有一个史前遗址。在得到民国政府审批后,葛维汉和中国助理林名均于1934年进行了考古发掘。当时,主持过仰韶遗址发掘的瑞典学者安特生认为,从出土的石斧、石凿、石刀等器物来看,这处遗址与仰韶遗址极为相似。他还将该遗址与前几年震惊全国的殷墟遗址对比,认为差异巨大。最重要的差别是,殷墟发现了大量的青铜器,而广汉没有丝毫发现。

安特生的结论最终被推翻,但已是半个多世纪以后。未来的考古发现将证明,月亮湾所在的三星堆遗址与殷墟关系密切。

1986年夏天,砖厂工人在三星堆遗址区附近取土时,偶然发现了玉器。近在咫尺的考古队员赶到,就地展开发掘,两个器物坑陆续出土,除大量玉器外,更令人吃惊的是满坑满谷的青铜器、金器、象牙,这些造型奇特的器物在同时期遗址中极为罕见。从此,三星堆“一醒惊天下”,闻名全球。

倏尔又是33年,2019年,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对三星堆遗址进行了新一轮考古勘探,发现了6个坑。随后,他们在整个祭祀坑区域上方建起一座现代化封闭保护棚,棚内,每个坑上又罩起恒温恒湿的发掘舱,多个临时分析室、文保室就设在棚内。考古界公认,这是当下最先进的考古现场。

三星堆遗址祭祀区发掘区平面图,K3—K8为新发掘的6个埋藏坑。供图/国家文物局

青铜器、玉器、金器等新发现,在考古人员的预期之中,但他们还抱着另一个期待,找到一种此前从未在三星堆出土,却很可能存在过的东西——丝绸。

青铜大立人和另一些铜器人像身上刻画的华丽服饰,足以证明三星堆人已经拥有华服。但历经三千多年,即便存在过丝绸,也早已腐化殆尽,因此30多年前的发掘中丝绸并未被注意到。但此次考古中,丝绸专家一开始就介入其中,很快,便在土样中发现了一片长宽约3.8毫米×3.1毫米的纺织品。接下来,更多细小的丝绸残留物出土,在显微镜下,丝素蛋白也佐证着丝绸的存在。最大一块丝绸残片,长宽约1.8厘米×0.8厘米,附着在青铜表面,肉眼可见。

中国丝绸博物馆副馆长周旸认为,古蜀蚕桑丝织业历史悠久,祭祀坑里使用大量丝绸亦属合理。周旸说,早期社会中,丝绸会用作祭服和祭品,如帛书或帛画。

丝绸的发现,将大大改变人们对三星堆祭祀坑乃至整个三星堆社会的想象。三星堆古国里,华丽的丝绸或许与青铜、金玉、象牙等拥有同等地位。“祭祀现场可能会有旗帜、帷幕、幔帐,祭司穿着华丽的衣服,丝绸也会作为祭品放入祭祀坑。”赵昊说,“三星堆的祭祀现场,实际可能比我们想象中要丰富得多。”

通过考古虽然无法指名道姓讲出故事,但人们借此得以一步步管窥三星堆先民的生活图景。

三星堆的“解谜游戏”

8个祭祀坑吸引了关于三星堆的所有关注,如同三星堆皇冠上的明珠,璀璨夺目,却并非全部。要解开三星堆之谜,答案不仅要在坑里找,也要在坑外找。

三星堆遗址的核心,是3.6平方公里的城址,这是秦朝以前中国南部最大的古城。它由大型多重城圈、超大型建筑、高等级祭祀坑、玉石器作坊、早期墓地等重要文化遗存构成。有考古学者认为,其规模可以视为都邑。

整个三星堆遗址前后延绵近两千年,与中原交往最早可追溯到夏朝。三星堆出土的玉石戈、玉璋、陶盉、青铜牌饰等物品,与洛阳地区被认为是夏朝晚期都城的二里头遗址十分相似。三星堆鼎盛于中原商朝时期,财富积累到十分可观的程度。

放眼更广泛的地域,在商朝都城之外,善于铸造青铜器的地区并不只三星堆。在陕西洋县城固、湖南宁乡炭河里、江西樟树吴城、江西新干大洋洲等地,都发现了大量商代青铜器遗存,长江中下游更是形成了一条青铜文化带。各地青铜铸造技术,都达到了不亚于都城的高水平,器型也都有一定的本土特色。由此看来,三星堆的青铜技术并非独树一帜。

然而,三星堆的美学震撼无疑独领风骚。

在中国各类遗址中,人形塑像的出现十分晚近。秦兵马俑是一次高潮,东汉以后的佛造像是另一次高潮,而更早的青铜时代,人像并非主流的主题。如果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区,在两河流域文明和埃及文明中,人像一直是重要主题。三星堆与西亚文明的联系,多年来引发源源不断的遐想。

三星堆博物馆馆长、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队领队雷雨认为,以金杖、金面具为代表的黄金制品,以大立人像、人面像为代表的青铜雕像,还有三星堆古城使用土坯的城墙筑造技术,可能与西亚两河流域乃至更远地区的文明有着某种关联性。

1986年出土自一号坑的金杖,也是一件石破天惊的文物。在中国历史记载和考古发现中,王权象征物是琮、钺、鼎、玺等器物,权杖很少出现,而在西方,权杖自古便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。三星堆金杖通身由黄金打造,纹样精致,现存近1.5米。四川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霍巍曾在文章中指出,云南昆明羊甫头汉代墓地,也出土过铜杖和木杖体,考虑到三星堆和羊甫头都处在青铜时代中国西南的 “边地半月形文化传播带”,外来文化影响的可能性不能排除。

“古蜀国社会的上层,有可能与更遥远的地区发生了远距离文化交流或贸易往来,但目前找不到直接证据。”雷雨说。三星堆遗址的主体年代,与两河流域的乌尔第三王朝、古埃及新王国时期极盛时期大体相当,也大致相当于地中海地区的迈锡尼文明时期。

雷雨认为有这样一种可能:来自黄河流域夏商文明的青铜铸造技术、礼器制度和用玉传统,以及可能源于其他文明的雕塑艺术、尚金习俗和黄金冶炼加工技术,在四川盆地产生碰撞和交融。古蜀人的创造性由此被极大地激发,将这些外来制品、制作技术、使用习俗和审美情趣与本土文化进行整合,从而形成了鲜明的区域特征。

三星堆的祭祀坑里,还有大量来自印度洋的海贝。赵昊认为,我们今天对于古人的行动半径和活跃度,总是缺乏想象,“或许有一些来自印度洋地区的人,背着海贝跋山涉水,最后走到三星堆,也并非不可能”。这种文化交流不仅可以是直接交流,也可能是分节点的层层递进,就像千年后的汉代丝绸之路。

但雷雨也强调,即便那些看上去很怪异、“不那么中国”的器物,身上也有很多中国符号和元素。比如铜跪坐人像手里的牙璋、头上的尊,大神树、大立人身上都有龙的形象。云雷纹、夔龙纹、兽面纹、回纹、蝉纹、连珠纹等大量中原青铜器典型纹饰,都被应用到三星堆各类器物上。三星堆那些奇特的物品,是中国早期文明的一部分。

三星堆就像古蜀先民留给后人的一个巨大的解谜游戏,游戏里包含无数的道具、纷繁的场景和辽阔的地图,却没有任何一篇文字说明和提示。只要玩家足够聪明、耐心和幸运,经由这些场景和道具,最终或许会抵达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。

“如果不考虑工作压力,这是一个非常有趣味的过程。”赵昊说。考古是一场解谜,但不一定会给出终极答案。解谜过程中,考古始终致力于总结和反思过去,让人们理解人类所经历过的事情。

参考资料:

《考古中国:15位考古学家说上下五千年》,许宏等著

《中国青铜器综论》,朱凤瀚著

发于2024.11.18总第1164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
杂志标题:解谜三星堆:他们去哪儿了

记者:倪伟

编辑:杨时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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